16岁那年暑假,收到科大少创班录取通知书的周伽南,度过了一个少有的清闲假期。他在网上加入了一个叫做BONIC的开放式网络计算平台,用自家电脑空闲的处理器资源,参与分布式计算项目。他对寻找地外文明之类的项目不感兴趣,参加的都是诸如分析计算蛋白质的内部结构,分析神经元样本、寻找治疗艾滋病的生物靶点之类的科研项目。

    这个平台会给每个参与项目的用户积分,周伽南的笔记本电脑常年不关机,每天的计算时长都是满满的24小时,他的账号在中国区用户的积分榜上迅速攀升,时不时会有其他用户发来私信寻求帮助,问他一些关于软件使用、工作包上传等方面的问题,他都耐心仔细地回答,渐渐在BONIC中文论坛上有了些名气。

    这也让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、可能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,准确地说,是网友。那个人的账号名叫Alkaid,是个“笨蛋”。周伽南解答过几十个人的问题,只有这个人需要他一步一步地指导,连点哪个图标都要截图给他看,否则他就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,最后发过来两个字:“不行”。

    而且这个网友非常黏人,会一直不停地给周伽南发私信,从工作包上传失败、到电脑死机重启,什么事都跟周伽南汇报,后来甚至发展到问周伽南早饭吃了什么、午饭吃了什么、晚上几点睡觉。奇怪的是,周伽南从没觉得他烦,就这么一天几十条私信聊着,转眼就过去了三年。

    大概是因为孤独吧,周伽南自我剖析道,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,第一次离开家,过集体生活,周围同学都是与他一样早慧的神童,彼此之间都在各方面暗自较劲,回到寝室后甚至没人说话。在上课途中、在食堂吃饭的时候、晚上躺在床上,周伽南打开论坛与Alkaid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,说今天又想到了哪个公理的另一种证法,体育课被球砸了脚,公选课有个女生每次都不带书、总要跟他合看一本……与他同龄的Alkaid既没有工作,也不用上学,周伽南发给他的信息,总能第一时间收到回复,好像永远在等他。这位陌生网友帮他度过那几年单调压抑的时光,是他拥有过的难得的温暖和陪伴。

    公交车在学院办公楼对面停稳,周伽南收敛思绪背上书包下车。刷卡进门的时候,他问自己,时隔这么多年,怎么又突然想起Alkaid来?是因为商北斗也“在等他”吗?又或者……周伽南灵光一闪,Alkaid这个词的意思,是摇光星,北斗七星中斗柄最末端那颗。

    这么巧吗,世界真奇妙。周伽南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,关于Alkaid的记忆令他有些伤感。他唯一的朋友、陪伴他三年却只见过一面的伙伴,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。

    Alkaid是一名渐冻症患者,像霍金一样,他全身肌肉萎缩无力,意识清醒却不能说话,只能通过弹动手指、触发电脑上的图标与人沟通。周伽南决定和他见面的时候,并不知道这一点。那是他们认识后的第三年,周伽南发了一篇顶刊论文,学校给他一万块钱奖金。他用这些钱买了去Alkaid家乡——北方一座海边小城的火车票、一块10T的固态硬盘作为礼物,坐了一夜动车,满心期盼与朋友相见。

    在市中心老小区一栋居民楼一楼院子的自建房里,他见到了被困在轮椅上的朋友。Alkaid凝固的眼眸盈满泪水,直直看向他,电脑上传来冰冷的机械音:“对不起,没告诉你我是这样的。很失望吧?”

    “嗯,是有一点。”那时的周伽南还没有学会骗人,“但我们还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周伽南蹲在Alkaid因肌肉萎缩而变得细如枯骨的双腿前,认真打量他苍白的脸庞。Alkaid脸上没有什么肉,眉骨和颧骨因此格外突出,他的眼睛很大,眼球却无法转动,显得眼神空洞呆滞。周伽南伸手轻触他的脸,问:“那你有感觉吗?”

    “有。痒。”

    周伽南浅浅笑了一下,握住他枯槁的手:“见到你还是很开心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,很开心。”机器的声音与Alkaid的表情一样毫无情绪,可那双死一般沉寂的眼睛里,却不断涌出泪水,旧T恤胸前都被打湿了。

    周伽南松开他的手,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硬盘说:“我带了个礼物给你,要帮你装上吗?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,很贵吧?太破费了。我这台电脑和一般的家用机不太一样,拆机要专门的技术人员操作,先放着吧,下次他们来调试的时候再装。”Alkaid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打出这段话,周伽南点点头,就不知道说什么了。

    “伽南,你可以……可以抱我一下吗?”机器的声音能很好地掩饰很多东西,如果自己能开口,Alkaid未必敢提出这么“过分”的请求。

    周伽南愣了一下,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。他再次俯身蹲下,手臂打开环住Alkaid上半身,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,好像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。周伽南第一次与人拥抱,虽然没收到肢体上的回应,但能感觉到怀中人与他一样满心欢喜雀跃。他们抱了很久。

    “我先去酒店办入住,等会儿再来……”周伽南轻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背,起身的一瞬间,却被眼前情景惊得话只说出半截。

    Alkaid身上穿着宽松的运动裤,裆部鼓出一条粗大的柱状凸起,已湿了一大片,那股男孩子们都知道是什么的味道弥散开来,腥得熏人眼睛。

    周伽南尴尬得不敢再看Alkaid,低头发现自己T恤前襟也沾湿了一块。慌乱中他往后撤了两步,险些撞倒身后桌上的电脑机箱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先去……再见。”他拎起书包夺门而出。

    后来呢?周伽南有些懊恼地回忆,后来他们就渐渐疏远了。他离开后,Alkaid在论坛上私信他说“对不起”,周伽南故作轻松地表示“没关系”,却没有去酒店办入住,当天就改签车票回了学校。Alkaid不再每天给他发信息,他也不知道怎样重新接续这段友情,直到有一天,Alkaid的账户不再登陆,两人就这样失去了联系。

    那时真是个小孩子,这点破事算什么呢?周伽南已经忘记当初他为什么跑掉。感到被冒犯、被欺骗?嫌Alkaid猥琐恶心?好像都不是,可能只是震惊吧,毕竟当时他连打飞机都不会,经常因为遗精,半夜起来换床单被子。不过从那以后,周伽南突然“开窍”了,他开始对性感到好奇,在网上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动图和视频,也逐渐明白自己的性取向。

    有段时间他经常梦见Alkaid在他面前失态的情景,在梦里他从不逃走,而是一次又一次认真地对Alkaid说“没关系”、“没关系”、“我们还是朋友”,可Alkaid的脸却随着记忆流逝变得越来越模糊。